批判胡适词选中错误观点 黄公渚

    【期 号】195511

    【总 期 号】39

    【页 码】5

    【正 文】

    全国思想界,在一九五五年,展开批判胡适资产阶级思想运动。在解放六年的今天,全国正走向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,肃清残余反动思想,划清敌我界限,是有重大意义的。

    胡适资产阶级反动思想,就思想界来说,不仅影响了哲学史学小说戏剧文学史方面,就是他的词选,也是充满这样反动观点,他的论词和选词标准,主要的有两个特征:一是形式主义,一是主观主义的唯心论,从这两点出发,因此造成一系列的错误看法,看不到文学真正的起源,看不到文学整个面貌和作品的具体内容,从而阉割词的一程度的现实精神,贬低了词在文学史上的特定地位和价值,这样主观的对待文学遗产的态度,是不忠实的。三十年来,影响一部分青年,受到迷惑和蒙蔽,在今天全国文艺界号召清除胡适文艺思想的毒素的呼声下,我在这里略举出对胡适词选不同意的几点意见:

          一、形式主义阉割了词的现实内容

    中国数千年现实主义优良传统,是贯穿各个文学体制中的,不仅表现在乐府诗歌戏剧小说中,同时也表现在长短句的词中,不仅在词中采用口语通俗部分,也贯串着在运用古典的文言部分,这种现实主义的精神,就形成词中一些优秀作品的内容。固然词的成长是在文人手中,走的上层的路子,表达手法,不像小说乐府诗歌戏剧那样鲜明,而有出息的作家,仍然可以用这种固定形式,结合他的一定社会环境,表达他的思想感情,不管白话也好,文言也好,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显示进步性。

    由于胡适词选是从形式主义出发,自然忽视内容,他的选词标准,虽未明言,但就内容来看,是和他白话文学史一样的,入选的唐五代宋词,主要的是浅显明白,近于口语的,稍涉用典,便屏不录。因此谈恋爱带诙谐的作品,占其多数。我并不是说这些作品,全无价值,而是说唐宋词的成就,是多方面的,随着时代转变具有各种不同作风,如仅仅用这一尺度去衡量,势必局限到狭小范围,那就不能全面了解唐宋词成就的伟大。再就文学语言而论,任何人都不否认语言要大众化,唐宋词人在当时采用口语向民歌学习,是有他进步性的,可是在今天看来,由于时代的距离,失去应有的感染作用,有不少也同文言一样的僵化,变成不可了解的词汇。所以胡适在他词选序中,也特别提到关于方言加注的原因,这一申明,也就意味着胡适本人对这一部分死去词汇,也感到不易懂,必须加以注解了。

    语言的功用,主要的是表达思想,文人故作狡狯,以艰深文浅陋,这类缺乏意义的词,因然要不得,可是仅仅是语言通俗,也算不得好作品。词的最大关键,要看如何表达思想,有没有内容,能代表什么时代的色彩,如果仅从语言上着眼,那就是形式主义,结果必然的阉割许多好词。在南宋词坛传诵的作品,像同情战士久戍苦痛的范仲淹的渔家傲,反映都市经济繁荣和贵族腐化享乐的欧阳修御带花,柳永的望海潮和笛家弄,伤今吊古,感兼家国的王安石的桂枝香,周邦彦的西河,姜夔的扬州慢。激昂慷慨充满民族意识的张孝祥六州歌头,张元干的贺新郎,岳飞的满江红,叶梦得的八声甘州,陈亮的水调歌头,刘辰翁的宝鼎现,文天祥的念奴娇,汪元量的莺啼序。以及在异族统治窒息下,假物寄怀,像彭元逊的六丑咏杨花,王沂孙齐天乐的咏蝉,现今保留在乐府补题中的等等作家与作品。都在各个不同时代和环境中,或明言或隐喻,表达了爱国爱人民的思想,表现了时代精神,反映了社会问题,都有一定成就。能因为他是文言或用了典故,而一概抹杀吗?胡适口口声声说他是有历史癖用历史观点,应该尊重历史事实。可是主观的抹杀词人与时代的关系,在上述脍炙人口的词,在他的词选中,一概看不到,而把南宋姜张以后的词家,概归入“词匠”的系统内,选录代表作品尤显得粗枝大叶,周密连一首也不选,高呼着“宋末的词连文人都看不懂了,词的生气没有了,词到宋末早已死了。”这种主观不问事实的看法,能够说是有历史癖吗?宋末词人,在不同地位和不同环境中,一部分慷慨悲歌,在乱中牺牲。另一部分在险恶环境生活中挣扎,词走向隐晦的道路,具有不得已的苦衷,心心相印,欲泣不可,能说“宋末连文人都看不懂”“词已死去”吗?这样有一定程度的现实精神的作品,看不懂的并不是宋人,恰恰相反的恐怕就是形式主义唯心论者的胡适。

    胡适自命善于考证方法,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,是他的口号。可是从他选词来看,卤莽灭裂的对待古人作品,的确是大胆的,可是小心求证则不尽然,甚至面前习见的书,也不去检查,我举他对姜夔暗香、疏影两词荒谬看法以概其余。他说道:

    “暗香、疏影二曲,张炎称为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自立新意,真为绝唱。但这两首,只是用了几个梅花古典,毫无新意可取,疏影一首,更为劣下。”

    这种论断,是大胆的,实际姜氏此词,系为柔福公主而发,具有悲惨故事情节,我在此引汪@①旅谭一段为之证明:

    按宋史公主传云,开封尼静善者,内人言其貌似柔福,静善即自称柔福,靳州兵马铃辖韩世清送至行在,遣内侍冯益等验视,遂封福国长公主,适永州防御使高世荣。其后内人从显仁太后归言其妄,送法寺治之。内待李揆自北还,又言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,静善遂伏诛。宋人私家记载,如四朝闻见录、三朝北盟会编、古杭杂录、鹤林玉露、浩然斋雅谈,(此书但言柔福南归,下降高世荣,不言其后事,)所记虽小有参差。北盟会编云,自称小名环环,四朝见闻录,云适高世附图,古杭杂录云,乃一女巫为宫婢所教也,大致亦不相远,惟琐碎录独言其非伪,韦太后恶其言虏中隐事,故急命诛之耳。意当时世俗传闻,有此一说。白石疏影词所云,“昭君不惯胡沙远,但暗忆江南江北,想佩环日夜归来,化作此花幽独”,言其自金逃归也。又云“犹记深宫旧事,那人正睡里,飞近蛾绿,莫似春风,不管盈盈,早与安排金屋。”则言其封福国长公主适高世荣也。又云“还教一片随波去,又却怨玉龙哀曲,”则言其为韦太后所恶下狱诛死也。至暗香一阕所云,“翠尊易泣,红萼无言耿相忆,长记曾携手处,千树压西湖寒碧。”则就高世荣言之,于事败之后追忆曩欢,故有易泣,无言之语也。张叔夏谓疏影前段用少陵诗,后段用寿阳事,此皆用事不为事使。夫寿阳固梅花事,若昭君则与梅无涉,而叔夏顾云然,当日白石词意,叔夏知之,特事关戚里,不欲明言,故以此语微示其端耳”(旅谭)

    这是汪氏的考证,我再补充一点意见,按鹤林玉露,载柔福公主逃归江南,为建炎四年,正是主战派高张时期,赵构也为了强寇的压迫,同情柔福的遭遇,借他口中所谈的“虏事”,来激动人们敌忾同仇的心情,这就是他叠被优礼的原故。其后被杀为绍兴十二年,正是秦桧当国岳飞被杀的第二年,和议高张,赵构安于投降,不顾任何人再提“虏事”,柔福遂为主和派嫉视,假托韦太后的话,杀之以灭口,琐碎录所载,是真实的。这一可歌可泣的冤狱遂构成白石暗香、疏影的内容。充分体现出统治阶级家庭的黑暗,和卑鄙无耻的赵构对敌人的怯懦,对骨肉的残忍。而柔福确为公主,和他的幽独性格,都在词中得到证明。这是一篇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,怎见得一堆典故,作风劣下呢?

    固然这两首词,不把题目注明,隐约其词寄托在咏物上,是有他的缺点,也正反映了封建社会文人不自由的苦状,此例甚多。这在不研究词学的人们,也难怪他难懂,作为自命考据专家,“小心求证”的胡适,为什么不多检下书,连词坛的常识,也都忽略了,便下了主观的论断。举此一例,可见他对宋人有现实意义的作品,被他阉割葬送自不在少数了。

          二、资产阶级意识的词匠论

    胡适论词反动思想,最不能容忍的是他污蔑劳动人民——高贵品质的“词匠”论。在他词选序文中说道:

    苏东坡以前,是教坊乐工与倡家伎女歌唱的词。东坡到稼轩后却是诗人的词。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之词。

    后面又说词由文人垄断走了上层路子说道:

    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,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,模仿的结果,往往学得了形式上技术,而丢掉创作的精神,天才随落而为匠手,创作堕落而为机械,生气剥丧完了,只剩下一点小技巧,一堆烂书袋,一套烂调子,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结了。

    就他所谓“词匠”的定义来看,匠字乃是一种专门模仿不会创作,无生气的东西,这是何等污蔑劳动人民的口吻,事实证明,集体劳动,集体研究,运用集体智慧,生气勃勃的推陈出新,提高技术水平,从事天才的创作,不是别人,而正是劳动人民。

    匠字这一名词,在封建社会中,也不否定的:周官冬官“夏后氏上匠”。潘尼安身论说道:“以造化为‘工匠’,天地为陶钧。”南史范蔚宗传,记何尚之为吏部,孔熙先以反谋诛,宋文帝说道:“孔熙先有美才,而翳迹仕途,岂非‘时匠’失乎?”唐书魏征传,记唐太宗对魏征说“朕方自比于金,以卿为‘良匠’。”这些匠字,有的用来譬喻治道,有的用来勉励大臣,有的形容造化的功能。还有称有道行的法师曰“师匠”。(王筠与云僧正书)称有功业的宰相为“哲匠”(王维诗)称有名望的耆老曰“宗匠”。(晋书范宁传)而封建社会官职也不少用以起名,如将作大匠少匠军匠等类。

    这些匠字含义,都不是恶意。只有资本主义社会里老爷们利用金钱势力,压迫人,并剥削人们的劳动力养肥自己,昧着良心,才看不起劳动人民。也只有生长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里的官僚地主兼买办的胡适,才看不起劳动人民,剥夺工人创造天才,这就在他对匠字赋予含义上,十足的体现出他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。

    其次就他所谓“词匠”定义所选的作品来检查,也是非常主观的,他的所谓“词匠”内容,除上述外,在序文中又具体指出二种特征:

    第一是重音律而不重内容。词起于歌,而词不必可歌,正如诗起于乐府,而诗不必都是乐府,又正如戏剧起于歌舞,而戏剧不必都是歌舞。这种单有音律而没有意境与情感的词,全没有文学价值。

    第二,这时代的词侧重咏物,又多用古典。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意境,却要作词,所以只好作咏物的词。这种词等于文中的八股,诗中的诗帖,这是一班词匠的笨把戏,算不得文学。

    不错,南宋人词的确有些讲音律咏物用典的倾向,但不尽全无意境,全无情感,全无文学价值,由于胡适不注意内容,单纵形式上看问题,那也难怪他得出这一结论,这样对待文化遗产,是起破坏作用的。

    我们对于文学作品的看法,当该从社会基础,和他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全面的去理解他,才能得其真相。

    南宋是个偏安局面,手工业的繁荣,对外贸易的开展,起来许多新兴都市,商业资本较北宋更进一步发展,在建炎以后,确有一个短时期小康局面,新兴的市人阶层的壮大,声伎的荣华,刺激了词坛的中兴。在这时期一部分具有政治地位有气节的人,为了发抒民族感愤,和牢骚不平的气慨,激昂蹈厉,举首高歌,倡为“曲子缚不住”的长短句。这派以辛弃疾为首,张孝祥陆游张元干刘过陈亮范成大刘克庄为之羽翼。另一部分是出身中小地主阶层,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重要地位,安于南宋偏安现实环境,乃就汴京沦陷时所散佚的大晟乐府的乐调,掇拾于灰烬之中,加以搜集审订,按谱倚声,以能歌为原则,希冀恢复北宋的旧法,这一派以姜夔为首,史达祖高观国蒋捷吴文英王沂孙周密张炎等为之羽冀。这派是衍周邦彦遗绪,而加以发展,这便所谓格律派。这一派现实性虽不及前者的鲜明,而在一定环境,一定身分,也反映了一定程度的现实内容。就以大家所反对者“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断”的作家吴文英来说,在他的集中,像高阳台咏落梅,丰乐楼分韵,唐多令的咏中秋,也写了具有内容的好词。其余如王沂孙唐珏在异族文网森严下,也用咏物来寄托他的爱国的哀歌,那是多可哀可佩的事情,可说他没有生气吗?能说他“用音律与古典压死了天才与情感”吗?只看到豪放派的一面,遂说“词起于歌,而不必可歌。”这种主观的说法,实在不能令人首肯。

          三、唯心的词起源论

    胡适论词的起源,强调“长短句的词,起于中唐,至早不得过西历第八世纪的晚年。”把尊前集所收李白词,都说成后人伪作,为了证成他的说法,并进一步将崔令钦教坊记所载曲调,加以怀疑,说是有些后人窜入。(见与王国维书)

    他的主要论据,认为中唐以前,初盛唐乐府歌词,凡是可靠的材料,都是整齐的五言七言或六言的律绝。这时期不会有长短句的词。中唐的词,只有三台(韦应物)调笑(韦应物)竹枝(刘禹锡)杨柳枝(刘禹锡)浪淘沙(白居易刘禹锡)忆江南(白居易刘禹锡)几首文人作品,是可靠的,得出结论,是长短句的词,起于中唐。这未免太武断了。

    中国文学,无论任何一种文体,皆来自民间,经过许多时间,才发展到文人手中,这是文学史上逃不脱的一个公例。长短句的词这一文体,同样是在未被文人攘有以前,一直是生长在民间伶工歌伎手中的,尽管是“粗糙伧伫”的东西,已具备词的雏形,不是如胡适所说发展到文人手上才算做词,是可肯定的。

    胡适一口咬定词起于中唐文人,但也总算聪明尚不否认词体出于民间,这种二元论的看法,对于词的起源,是含混的。

    就他的说法推勘,主要的错误,有两点,一是词的起源,词的名称,归功到文人,而不承认民间创作,也就是词。这就是资产阶级看不起人民意识的发展。一是缩减词的成长年限,武装的把优秀作品,以不合他的逻辑,横被阉割,这就是主观唯心论的体现。

    长短句词的起源,我认为是与燕乐分不开的,王国维的推论是可信的。什么是燕乐,就是隋唐以来,民间流传配合特定音乐(琵琶)的歌曲。后来为统治阶级占有,进入国家音乐机关,为俗乐的一部分。以用于宴会叫着燕乐,燕乐所唱的曲子是有套联的,抽出其中一部分或一段,单独歌唱,就是词的前身,所谓词,就是曲词的词,也可说是曲子词的简称。并非有两种东西。到了文人手中把这一名称,沿袭下来,发展只是更为显著,不见得词这一名词,是文人特定的名称,从炖煌发现云谣曲子词,不难得其想像,这燕乐兴起的时间,就是词的出现时间。燕乐最早的来源,一部分出自民间,一部分来自西域,据崔令钦教坊记,载有浪淘沙,浣溪纱,煮羊头,河渎神,二郎神,临江仙,牧羊怨,渔父引,鱼歌子,摸鱼子,拨棹子,带竿子,水沽子,舍麦子,桑柘枝,一斗盐等调名来看,皆与劳动人民生产行为生产希望有关,至于菩萨蛮,倾怀乐,八拍蛮,醉浑脱、龟兹乐,绿腰,薄媚等调,无疑是采用外国或来自歌坊伎馆,这些乐调,现尚不少保留在词调中,可证它是一家眷属。尤其是唐明皇好燕乐,擅长羯鼓,开元遗事,载有好时光一首,可见中唐以前燕乐盛行的情况。我想当时文人不可能不受影响,尝试长短句词的创作。特是封建文人习惯,好自尊大,认为燕乐出自胡夷里巷,耻于降格相从,用五七言诗,中加泛声,以凑合曲调,为过渡办法,这就是胡适所说初盛唐歌唱律绝的原因。另一原因,是有部分人为伶工倡伎依声填词,以不登大雅之堂,编集时屏而不录,这在现存炖煌曲子词,看到有许多无名氏的好词,无疑是出自文人手笔,这就是长短句的词不见中唐以前人集中的原因。但不能推以为初盛唐没有词的理由,相反的长短句的词在暗中滋生成长,早在八世纪以前了。

    出身新阶层的李白,接近人民,爱好民歌,既然能写长短句的古乐府,有什么理由,可以绝对肯定他不能写长短句的新乐府呢?就以菩萨蛮、忆秦娥二阕作风而言,深美闳约,一字千金,也非李白不办,那能以清平调是七言绝,遂判他不可能作长短句的词,这也太主观了。这是经胡适否定的白居易长想思、如梦令,我认为也不是后人伪作,理由就是白居易和李白同样是接近人民,爱好乐府的,自然是有填词的可能性。

    胡适强逞狡辩,抹杀事实,模糊词的传统历史,阉割古人伟大作品,降低文化遗产价值,真可谓大胆妄为了。

    【外 字】字库未存字注释:

     @①原字为王加泉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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