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作 者】李国涛
【期 号】197404
【总 期 号】111
【页 码】89
【正 文】
大观园一建成,就从苏州买来十二个“小戏子”。这十二个“小戏子”是大观园里的一支造反生力军。她们带着新兴市民阶层的民主思想和平等要求,带着南方手工业中心城市的斗争传统,反对孔孟之道,蔑视封建礼法,给大观园里的奴隶们和封建阶级的叛逆者以鼓舞和支援。在大观园的奴隶们中间,这十二个人应当给以特别的注意。
贾府到苏州去“采买”女孩子,这不是曹雪芹的泛泛之笔,而是有鲜明的历史特点的。在清代,苏州的戏剧行业最为著名,清宫的戏班子里就有“苏州优伶”⑴。吴三桂在云南时也曾“买吴伶年十五者四十人”⑵。定居苏州多年的清代思想家唐甄在《潜书·存言篇》中写道:“吴中之民,多鬻男女于远方,男之美者为优,恶者为奴;女之美者为妾,恶者为婢,遍满海内矣。”这就是说,在物产丰盛,人口稠密的苏州,当时广大的贫苦农民和城市贫民,无以为生,只好把儿女卖到外地,为优为奴。贾府所买的十二个“小戏子”,就是这样走进了大观园。但是,问题还不单在于他们的血泪斑斑的历史,这一点是同任何地方的奴隶一样的;而在于苏州这个地方在当时有特殊的意义。
毛主席说,“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,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,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,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。”苏州这个地方,在十八世纪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,是当时中国经济上最发展的地区之一。苏州是纺织业的中心。乾隆十年,“苏州现设机六百六十三张,机匠一千九百三十二名”⑶,这是官营的;民间织机更多,“在东城比户皆织,不啻万家”⑷。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中对资本主义萌芽状态所作的描述,凡是纺织业发展的地方,“很快就成为每个国家最繁荣的城市”。苏州就是这样。苏州还是造船业的中心。“每年造船出海贸易者多至千余”⑸。这种情况,在《红楼梦》十六回里通过王熙凤同赵嬷嬷的谈话,也有所表现。
由于工商业的发展,在苏州,市民意识觉醒较早。明末以来,市民运动以至织工暴动不断发生。清兵入关之际,对这一带的榨取、镇压特别残酷。清朝建立以后,由于深知这里市民斗争的传统,防范也更为严密。但是,市民,特别是织工的斗争仍然不断。雍正时期苏州知府李卫在奏疏中说,苏州市内“匠以数万计,结党生事”⑹。雍正元年,有栾晋公等人“纠集拜把商谋,……放火劫库”⑺。雍正七年,栾晋公的zhí@⑴子栾尔集又“邀众结盟”,继续斗争⑻。雍正十二年,苏州织工为了反对解雇工人,要求增加工资,终于掀起同盟大罢工,声势浩大,震动了江南。到乾隆初年,有“愚民”顾尧年,率领市民数万人游行示威,以至“拆毁公堂”,“挤毁辕门”,使得地方官吏丧魂失魄⑼。
随着城市的发展,在苏州,有“戏馆数十处,每日演剧,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”⑽。当然这数万人不可能都是优伶,而应包括仆役、杂工,以及围绕戏馆而设的小商贩之类。可以想象,这批下层的市民是不会不受到当时民主思想的影响,并在一定程度上把这种思想表现出来。而这是封建统治者所不允许的。有的官吏在苏州“禁闭戏馆”⑾。有的巡抚还上书皇帝,“言苏俗汰侈无度,请禁止伶人之宣淫者,勿令流播上国”⑿。这都很能说明问题。“汰侈”是新兴城市的一般现象,问题在于“无度”。度,就是封建伦理规范;无度,就是超越了封建制度规定,违反了孔孟之道。在艺术领域里,这就叫做“淫”。因为春秋时代郑国音乐里反映了新兴地主阶级的意识,孔老二就以“郑声淫”为理由,予以禁止。这里呢,也是因为“苏声”里有新兴市民的意识,所以这位大员赶忙向皇帝报告,要求禁止“宣淫”。恩格斯在论及中世纪的宗教改革时说,“新教异端的不可根绝是同正在兴起的市民阶级的不可战胜相适应的”(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四卷251页)。这就是说, 有了一种新的生产关系,产生了新的社会力量,就必然会有新的思想出现。市民思想不过是新的生产关系的表现而已,禁是禁不住的。
曹雪芹真善于把当时的社会矛盾反映到作品中来,他恰恰是把苏州的“小戏子”带进“上国”,去“宣淫”,去“流播”新兴市民的思想,惹出种种风波。
曹雪芹写道,这十二个“小戏子”,“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”。实际上就是具有造反精神,不“安”于小人之“分”,不“守”于受人凌辱的地位。她们在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斗争中,很有特色的一点就是团结一致,采取集体行动。这是从她们的“邀众结盟”、“结党生事”的先辈那里学来的本领,是从贫苦农民和手工业工人的斗争中得到的启示。因此,五十九回写到宁荣二府的主要统治者一旦离窟而去,“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,一处不了又一处”;最激烈的一处,就是这十二个女孩子所进行的斗争。不管主子的什么“忌讳”,不顾大观园这个“方寸地方儿”,烧纸祭奠亡友的是她们;违背封建秩序,反抗干娘的克扣和管教的,是她们;目无主奴界限,以茉莉粉代蔷薇硝,骗了贾环的,也是她们。后一件事竟引起了轩然大波。二等主子赵姨娘兴师问罪,动手打了芳官。藕官、蕊官、葵官、豆官,闻讯立即赶到,又哭又闹,手撕头撞,把个赵姨娘闹得人仰马翻,煞是好看。这种没上没下,动手动脚,越轨无度,在大观园的许多“作反”中是很突出的。及至后来大观园里年轻的女奴遭受王夫人“绥靖政策”的摧残,她们也有三人结成一伙,“寻死觅活”,“越闹越凶”,坚决遁入空门。很明显,这不是为了“修修来世”,而是又一次的集体抗争。
《共产党宣言》中说,所谓“自由买卖”,“对于中世纪被奴役的市民来说,才是有意义的”。在十八世纪,中国已有资本主义的萌芽,他们对“自由买卖”的要求是强烈的。这种要求反映到意识形态的领域里就是“追求生活,追求光明和自由”(《列宁选集》二卷450页)。这种追求在当时还是很不明确、很朦胧的, 但是却有现实的基础,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。生活在等级森严的大观园中,这十二个女孩子追求生活、追求光明、追求自由,都表现得十分强烈,十分动人。如果要找出一个代表人物,那就是龄官。
龄官第一次出现是在“元妃省父母”的肃穆场合里。这时,不管作诗,题词,言谈,一切都窒息在繁缛的仪礼之中,都为了向那个“穿黄袍”的贾元妃讨好,向朝廷致敬而已。但龄官却不服管事的贾蔷之命,再做《游园》、《惊梦》二出,她一定要做另外的两出。这在整个的归省大典里,是唯一的一件不服调度的事,龄官也是唯一的一个敢唱反调的人物。当其时也,多少正经主子都在奴仆一般的恭顺奉承之中,龄官竟敢“执意不从”。理由又是什么呢?不是别的,只因“此二出非本角之戏”,不是她一贯演唱的角色。脂砚斋注意到这一点,评曰:“今阅《石头记》,至‘原非本角之戏,执意不作’二语,便见其恃能压众,乔酸姣妒,淋漓满纸矣。”我们说,脂砚斋站在没落贵族的立场上,根本不能理解龄官这个形象的意义和龄官这次斗争的意义。这里面完全没有什么“恃能压众”的问题。龄官在那个场合,敢于提出那种理由,实在令人震惊。要知道,“小戏子”是最下等的奴隶,探春小姐视之为“猫儿狗儿”,贾府的少爷们说是“玩意儿”,有什么资格讲条件,提要求呢?龄官分明表现出对宫廷威风的蔑视,对孔孟之道的反抗,如果不从新兴市民反对封建压迫这个历史要求去理解,那就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。
三十六回,贾宝玉走到梨香院去寻排遣,想听龄官唱一出《牡丹亭》的曲子。就一般而言,象贾宝玉这样“凤凰”一般的主子,这样翩翩风流的人物,提出这样的要求,一个“小戏子”是不敢,也不会拒绝的。但是龄官却冷然以对,说“嗓子哑了,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,我还没有唱呢”。宝玉感到“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”,只好讪讪而退。宝玉被女孩子这样对待,在《红楼梦》里是少见的。读者从龄官的口吻、气度中也感得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,有一种冷眼权贵的凛然之气,这正是“身为下贱”的奴隶们的最可贵的品质!
后来,当贾蔷买了一个会耍把戏的雀儿来讨龄官的欢心时,她说:“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,关在这牢坑里,学这个还不算,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,也干这浪事!”把大观园这个沾有皇家气派的地方骂为“牢坑”,这是包括晴雯在内,任何女奴也没有说出过的最大胆、最明确的造反语言。什么先王之法,什么圣人之言,什么天恩祖德,什么仁慈宽厚,统统不过是吃人、杀人的把戏!龄官的话表现出女奴们对大观园的强烈仇恨,对女优们那种受屈辱的地位的强烈不平,表现出要求个性解放和人格平等的新兴市民的民主思想。后来大观园解散了戏班子,把十二个小戏子分配到各处去使用时,没有提到龄官的下落,她一定属于那四五个“愿去者”里面的,急忙飞离这个人世的“牢坑”,去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。不管如何,她对大观园是没有一点好感,也没有一点幻想的。要说“野性不驯”,我以为龄官是大观园女奴中的翘翘者。
还要说到芳官。这个天真、泼辣的少女,向贾宝玉说:“我先在家里,吃二斤好惠泉酒呢;如今学了这劳什子,他们说怕坏嗓子,这几年也没闻见。趁今儿,我可是要开斋了。”这里也表现出对所学的行当和所受的拘束的强烈不满,向往着“自由”,欣喜于“解放”。当王夫人带着一帮打手到怡红院去抄检时,所有的人,包括宝玉在内,都惊惶失措,觉得大难当头。这时,只有芳官一人敢于出来说话,从容自辩。王夫人不敢让她讲下去,气急败坏地大呼“你还强嘴!”后来三个“小戏子”集体出家时,她也是带头的。
“小戏子”们的造反活动,在大观园的各种人们之中引起不同的反应。被压迫的女奴们同她们一直是亲密的伙伴。十二个人的斗争鼓舞了女奴,也受到女奴的支持。在围困赵姨娘的战斗中,晴雯就第一个叫好,而且有些跃跃欲试,她说,“让他们闹去,看怎么开交”。她假意拉架,而实际助威。封建阶级的叛逆者贾宝玉对十二个女孩子也有深切的同情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龄官骂“牢坑”等语时,他看在眼里,听在耳里,并无反感。这类女优的积极影响,是贾宝玉民主主义思想形成和丰富起来的因素。至于王夫人,她看待那十二个“小戏子”真如洪水猛兽,说他们“口里没轻没重,只会混说。”“唱戏的女孩子,自然更是狐狸精了!”所以她下令:“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,一概不许留在园里。”她也同那位苏州巡抚一样,要禁止“宣淫”。不过,历史的潮流不是反动卫道者的防范所能阻挡的,龄官等人的“混说”,和贾宝玉对孔孟之道的“混批”,都在不断地瓦解封建主义的大厦,形成了不可战胜的新生力量。
曹雪芹以同情和赞美的笔触来描写从苏州买来的十二个女孩子,这不但是反映了当时的历史真实,也表现出他的思想特点。曹雪芹所写的北方生活里,常露出南方的色调。他的朋友们在有关他的诗里反复提到“秦淮风月”、“秦淮旧梦”,一方面可以看作暗示《红楼梦》的写作,一方面也可看作实指他怀念江南的生活。据《瓶湖懋斋记盛》载,每当朋友们提到江南,曹雪芹立刻心往神驰,频赞“江南好”。在曹雪芹的心目中,江宁、苏州一带的繁荣的工商业,比较发达的市民意识及其艺术生活,特别是在优伶中所接触到的那些具有民主思想、追求自由生活的人物,在他的回忆中是美好的。因此,在他对十二个女孩子的描写上,表现出了许多新的、属于市民阶层的思想特征。
正文注释:
⑴金梁:《清宫史略·南府学艺》
⑵肖一山:《清代通史》卷上第六十七节
⑶《大清会典事例》卷一一九○“内务府库藏织造”
⑷乾隆《元和县志》卷一六
⑸《东华录》康熙朝,卷九八
⑹顾公燮:《消夏闲记摘抄》卷下《李制台治吴》
⑺⑻⑼见《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集》223—227页
⑽⑾顾公燮:《消夏闲记摘抄》卷上《抚藩禁烧香演剧》
⑿全祖望:《鲒@⑵亭集》卷十八《吏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学士巡抚江苏恩蓼邵公神道碑》
【外 字】字库未存字注释:
@⑴原字为女右加至
@⑵原字为土右加奇